第九十一章(2/2)
“好,日后皇阿玛去替你瞧瞧你额娘绣了什么。”
九姐蹙眉皱面,逗得皇阿玛开怀大笑,九姐遂也哄笑起来。嬿婉在一旁不得不随他们二人舒眉展颜,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不免感叹自己确实言辞刻板,比不得九姐能讨皇阿玛欢心。
又笑闹了一两刻钟,皇阿玛欲批奏折,出言让她们各自回宫。
“儿臣告退。”嬿婉欠身施礼,视线触及垂眸躬身的进忠,又迅速地撇开。
“进忠,你去殿外送一送两位公主。”皇阿玛像猜得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般,随手向进忠一拂。
“嗻,二位公主请。”他沉寂下去的疏离面庞倏然堆满了谄笑,弓背塌腰地碎步走着,引袖向她们示意。
他的笑是投向九姐的,半个眼神都未给自己。她明知这是他故作的伪装,可尽管是这样,她仍有些难弭的不适。
“进忠公公,十妹她于你没有恶意的,还请你稍稍宽容些。”行至殿外,她见九姐犹豫着低声向他说道。
她甚至分辨不出九姐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趁乱踩自己一脚,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当初九姐对着自己嘲讽他的场面,只好尽力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分析前因后果。
尽管她心有芥蒂,但当初九姐的确是站在为她好的角度才侮辱了进忠,如今是待远离了皇阿玛的疑目再去充当和事佬,且语气哪怕是假装也柔婉平和至极,于情于理对她已算仁至义尽。
她此刻真有几分顿悟了进忠对孙财的看法,在她看不见处孙财或许确有其长,又或许确与进忠相处融洽,世事果真不是非黑即白的。
半是真心实意半是情势所迫,她像做错了事一般觑着进忠的面色,上前小声道了句“抱歉”。这仙君将原本衔着的一抹笑悄然敛去,冷面肃然地望着她,须臾则显出了些许惶恐,最后改至了涎皮赖脸的奴才样儿。
要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这也太麻烦他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仙君的内心正狂乱地跳脚,一个劲儿腹诽她尽给他无事寻事儿做。
非奸即盗,他暗自对承兰唾骂了一句。莫说她剽窃了一回公主的心思,这桩事在他心里仍是过不去,单说她方才这句话,他也横思竖想都觉着不对。
若不是蠢笨,就是存心地针对公主。但凡公主真正口出狂言得罪了个与他差不多地位的大太监,听得承兰假惺惺一劝都只会觉着自己颜面尽失,从而越发反感公主的狂妄,根本不会如她所言就此原谅。
“这有什么,十公主天真顽皮,拿奴才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奴才哪能真当一回事,”他皮笑肉不笑地瞄了一眼公主,又侧首望向承兰道:“九公主,您宅心仁厚。”
他向来不收任何宫眷的馈银,但并非无人有意向他抛过橄榄枝,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德贵妃派宫人极隐晦地与他搭过话,只不过他总是依着惯例滴水不漏地言表对皇上的赤诚忠心并婉言谢绝而已。
嬿婉闻他此言,假装自己听不懂他的“不计较”,先前的赧然一扫而空,再度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二位公主,奴才还要回养心殿当差,就送您们到这儿了。”他伸手意欲打千儿告退,嬿婉瞅准了他抬起胳膊的那一刻,装作误以为他险些大喇喇地触碰着自己,飞快地闪身往边上一撤,目中还乍现了半瞬的嫌恶之情。
公主的神态和她前世一模一样,由此看来她前世当真是恶心自己到极点了。不知怎的,他思及此处都不再哀恸难抑,反倒是莫名啼笑皆非。许是因为她如今怎么看都再也忆不起往事,而现世的她又将自己视为好友、师尊,甚至兄长,他早已万分知足,见她唯有展颜欢喜。
“十妹妹,我还要去慈宁宫陪伴皇玛嬷,你想随我一道吗?”九姐一问将嬿婉的思绪拽回。
“不了,这天太热了,我打算回宫歇息。”她才不想面对皇玛嬷那张紧绷着的面孔,连忙摇头。
九姐往慈宁宫去了,她停下脚步立在养心殿的红墙外,蓦然有一念涌上心头。
或许进忠还未走远,她想转身回去再远远地望一眼他的背影。
她脚步匆匆径直往回走,却不料一瞥目即见得了立在原处还未动的进忠,他有些吃惊,上前一步轻声问:“承炩,您还有事找奴才?”
他对自己相当关切,她只觉自己险些要溺在这双碧水微澜的沉瞳里。她张口却几乎说不出话,颤着身子嗫嚅道:“没有。”
她呆愣地顿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明知自己不可逗留过久,却又不知该如何在不逾矩的情况下尽快言表自己对他的关心。
她很想再叮嘱他一声,请他定要在他们二人生辰的那日抽空来看自己,可是万一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或是嫌不合规矩,她焦灼的内心又担不起他拒绝的眼神。
公主此状明显还是有话要与自己说,怕是正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他同样也有话要告诉公主,但怕打断了她的思绪,所以只含笑凝视着她,待她先行出言。
半晌,她仍沉默不语,他到底有些慌张,生怕有旁人窥视。
“哥哥,你眼圈青得厉害,下了值千万要好好休息。”权衡许久,她终是不敢提及七月十五,但欲盖弥彰地轻轻唤了一声他极其不愿意听到的称呼,试图勾起他于生辰话题的回忆。
半融的冰山轰然溃塌,化作潺潺春水,萦绕着心间的蜿蜒小径。但他外显的情绪却是全然的崩盘失控,他情不自禁地顿足甩袖,目光凌乱而茫然地四顾。
“刚才本宫就猜仙君要跳脚了,果然不出所料。”见他这般失态,她已笑得无心思考,垂首以袖掩口,又耐不住脱口而出了这句戏言。
他丝毫未听清公主说了什么,后背汗出如浆,本能地想劝她休要再提。但见公主试图移步离去,他生怕自己唤住她分辩反而节外生枝,只得偃旗息鼓。
罢了,就当自己稀里糊涂地领受了一番公主的好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忽又想起自己尚有一言未出。
“承炩,”他艰难地开口唤住她,见她睇眄流转地回首,他语速极快地叮嘱道:“记得为皇上备些吃食,不拘是什么,只要能圆过去便好。”
说罢,他在公主熠彩的眸光中微微躬体缩首,双手环抱小臂于身前,脚下磕跘着向后趋退,复又急迫地旋身面向养心殿的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逃遁。
回至养心殿,他瞧见皇上正全神贯注地批阅奏折,一时半会儿约是不欲唤他办事,遂快步而出,取了清凉的井水大口饮下。
他一仰首,额角密布的汗水似跳珠般滚落至他的领口,他也浑然不觉。
寒浆似冲刷尽了他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无名燥热,但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他仿佛踩踏在软烂的菽乳?上,养心殿内金碧辉煌的各样陈设也耀得他眼晕不已。
若说那日是公主一时兴起,那么今日就更像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坚持了。他已在皇上身侧侍立,脑中还是反复出现公主低眉敛目作沉吟状,复而恍惚着似笑非笑地轻启檀口唤出那二字时的形容。
他竭力将杂念尽数暂抛,像寻常一样当好差事,与此同时也格外留心着皇上是否有意差太监去内务府传旨。
一直待到皇上夜间睡下,都不见其再想起承琅生辰宴的操办事宜。而他恰好明日晌午之前有空闲,他决意去会一会孙财,将公主生辰于今已不足五日之事借机禀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