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2/2)
“有何事要我帮忙?十妹尽管说。”他又怕十妹多心,连忙转移话题。
“我想请四哥替我去宫外买些糯米粉来,”嬿婉道出了自己早已斟酌好的措辞,见四哥疑惑地欲出声问询,她又诚恳补充道:“之前我去御膳房找掌事的太监要过一回,那太监当时没肯给。后来好不容易给了一些,我瞧着那粉质发蔫,感觉不算上佳。如今我是半点儿都不想和御膳房的宫人打交道了,况且或许还是宫外米粮铺子售卖的更好些,毕竟大家伙儿买回了蔫粉不得去砸他家招牌么。”
“小事一桩,包在四哥身上,下回碰面时就带给你。”承淇抚膺保证,心下还暗笑十妹想一出是一出,甚是可爱。
回到永寿宫,嬿婉见额娘和春婵皆在,心想今日皇阿玛还不曾召见,额娘或许可歇息一日不必精神紧绷了。
如她所想,直到夜里,皇阿玛都未召她们,她暂无心事,与春婵聊闲话聊得稍晚了些,过了亥时才将将入眠。
梦中又是那座宫眷迥异而景致相似的紫禁城,嬿婉见怪不怪,虽说不情愿自己出现在这里,但至少也无先前那般剧烈的恐慌了。
左不过就是要熬到现实中的旭日初升之时,她吃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棒槌仔细浣衣,心想自己的疯癫主子好歹不在一旁看着,做完宫女的份内事就成。
她身边的宫女三三两两地离开,她原本也想随行于她人,但刚一起身就思量出不对,这里人人皆针对自己,自说自话就撂下手中的活说不准又得挨打。
况且万一疯妇在不远处候着她呢,她果断地再度蹲身浣衣,毕竟这一处还是相对安全的。
不知过了多久,其余的宫女已尽数散去,周遭空无一人,唯有她孤零零地与洗不完的大沓夏褂相伴。她捶着酸痛的腰背,起身了望。
此处离启祥宫的宫门不远,且宫门也未关严,她趁此时快步冲出去,极有可能不会被任何人发觉。
可她也想不出自己能闯的去处,凝神冥想片刻,忽有一念涌上心头。
澜翠在寿康宫被打骂得受不了,虽说这座紫禁城既没有澜翠也没有余常在,但寿康宫不会凭空消失,且里头的景致应该也相差不了几何。
上回她去送糯米圆子时,时间紧迫又不便四处走动,对寿康宫布局的了解少之又少。而将来救援澜翠会走到哪一步她心里没底,隐约觉着有可能要潜入她的居所。
趁这场梦一时不会醒,她刚好溜进寿康宫窥探一番,哪怕只替澜翠寻些能暂避责打的藏身处也是好的。
她轻而易举地冲出了启祥宫,径直往记忆里寿康宫的位置跑,才跑了几步,就见得乌糟的密云翻滚疯卷着从天际压向她的头顶。
她心料不好,脚下步子生风,竭力想赶在暴雨倾至之前躲入寿康宫。
一个身着玫红对襟短褂的妇人手舞足蹈着扑上来,高呼道:“嬿婉,终于寻到你了,叫为娘的好找!”
嬿婉当即顿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如何摆了,满脑子浑想着怎的自己在这里还有另一个额娘。
“佐禄的吃用开销都需要银子,你上月给的所剩无几了,这个月的月例呢?快交出来,你忍心佐禄手头紧得要喝西北风?”妇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鄙弃地指着她叱骂起来。
嬿婉虽不认得此人,更不认得“佐禄”,但见此异景本能地就想要狂奔脱逃而非辩解。她掀开那妇人埋头飞跑,妇人穷追不舍。
梦中的紫禁城堪称炼狱魔窟,任何人皆有可能是会随时横冲出来折辱她的煞神。她有了这样的想法,脚下更不敢耽搁分毫。
暴雨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如碎石般砸在她的面庞上,她胡乱地抹去眼前遮蔽视线的水帘,而与此同时那妇人已嚎叫着捉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捎银子回家,佐禄吃什么用什么?你既交不出银子,那就拿你身上的首饰抵!”妇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甩了她一耳光,不待她回神,就心急火燎地上手扯她发髻上的簪饰。
就当她是个强盗,好赖也不是在现实中朝自己动手,不如姑且忍下。嬿婉感到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她捂着自己的脸颊,咬牙忍着妇人粗暴的举止。
妇人扯走了她发间所有的饰品,犹嫌不够,又极出乎意料地掀她的衣襟搜身。
实在难忍,嬿婉几乎要躁怒得跳脚,很快便与妇人扭打在一起。拳脚交错间不论摸着了妇人手中哪一样簪柄,她都奋力将其夺下来反向妇人的脸面又刺又划。
她浑身上下的衣褂再一次被撕扯得万般褴褛,又湿又冷地糊在她瑟瑟发抖的身躯上。每一次来到这座紫禁城都没有好事,她心中似有一团肆意蔓延滔天的火簇,噬尽了她残存的几分理智,使她不得已一次次地成为同样撒泼无赖之徒。
“你那个青梅竹马有什么出息?能拿出几个铜板娶你?佐禄将来靠谁?你真是瞎了眼了!”这八成也是个疯妇,听得她嘶哑着喉咙叫骂,嬿婉不顾一切地拼命推搡她,以至最终将她摁倒在水坑中。
“你配提他?你再敢说他半个字!”她胆气横生,劈头盖脸地拳打疯妇,惹得疯妇也搏命似的与她缠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个人。
她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深知疯妇口中之人是谁,今日的梦中他未能来搭救自己,她也因体力不支逐渐趋于劣势。但她既不怕,也不愿就此收手,在这座疯宫中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旁人恣肆诋毁。
疯妇蛮劲十足,她的四肢酸痛得像要散架,伤处也皆火辣辣一片疼得厉害。她无数次闭目须臾,又因怕被对方袭击而迅疾睁开,为的就是在某一回能瞬时目视到现实中遍洒的晨曦。
自己支撑不住了,她痛苦地喘息,以为会受疯妇生生一掌。
他撑着昏黄色的油纸伞翩然而至,她在恍惚间看见他,一时不知他究竟是候立许久还是姗姗来迟。
他引袖将手伸至疯妇的眼前,她发觉他手中握着的是大块的金子。
疯妇的眼都直了,贪婪地意欲出手去摸取,他却将金块狠狠一抛,抛得极偏极远,砸至一个忽然出现的男子身上。
“佐禄,快拿上!”妇人疯疯癫癫地跑去,咯咯笑得脸上的横肉都挤作了一团,与那畏缩的男子一同离去。
嬿婉仍因脱力而跪坐在地上,油纸伞荫蔽于她的头顶。她仰头怅然地望着那一团斑驳的光斑,从永远看不清的面孔上,她竟疑心自己读出了浸浸然的伤情。
她略微将手臂抬起,心中渴求着他能搀扶自己,但待她候得手肘酸麻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他如一尊泥雕木塑般静默伫然,嬿婉只得自己缓缓起身。风卷着雨丝飘落在她的眼下,一时间令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是雨抑或是泪。
“她骂你。”嬿婉心知肚明自己对他是一贯只能张口无声的,所以她省去了徒劳无功,只在心中默道了一句。
他温柔地把伞递到她的手中,嬿婉愣了一瞬,以为他想让自己打伞,便下意识地接下了。可不料,她见得他立时没入了雨中,且愈走愈快。
她哪儿还顾得上赶往寿康宫,心急忙慌地想去追他,可眼前一晃,金芒乍现,她睁目只见桌上那两朵枯败的凌霄静静地沐在熹微的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