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困龙(2/2)
萧明月将黑子钉入腹地,另辟战场十分莽撞,她却不知所谓。
“玄英教我的。”
尚林苑中时,玄英与陆涺时常对弈,萧明月不知他二人谁技高一筹。
“但玄英不擅棋局。”阿尔赫烈又说,“我入三部受训时,他还是茂枝部尊贵的王子,与中原混战得来一箱典籍,其中有本棋图他爱不释手,自学其旨还教予了我。自那时起,我便会下棋了。”
萧明月不动声色要落棋。
阿尔赫烈忽然压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光看向棋枰的西南:“我起初最先学会的是如何保弃子。”
萧明月望着他。
“世人总视死地为弃子,我却见困龙抬头。”
白棋第七十八手“点方”,原本散落如沙的七枚残子突然化作北斗七星。萧明月看到自己显露的七处漏洞,已被对方早早埋下的锁龙桩。
白棋借力打力,反围黑子大龙。
这应是阿尔赫烈惯用的技法。
萧明月没有说话,阿尔赫烈捻着白子,又道:“在漠北,除了我与玄英会下棋之外,还有一人棋艺甚佳。”说到此处他眉眼微动,“她叫苍兰,曾是青州刺史之女,亦是朝廷敕封的漠北和亲公主。”
萧明月闻言惊诧,暂停棋局攻路。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陆惜芷之前还有和亲公主,更何况是到漠北的。
“苍兰,封号为宁月。”阿尔赫烈拢了拢衣袖,微微端正身躯,“宁月公主奉旨远嫁漠北,以求边境宁息。汉家以为宁边和亲,烽燧不举,只可惜,宁月嫁给过去不久,漠北便屠下汉朝边境三城。她的刺史父亲在其离家半年后病故,母亲随之而去,两个兄长亦相继战死沙场。宁月无倚仗,孑然一身在边烽与战尘中浮沉,虽诞下一子,却受尽王庭屈辱,她不得鹣鲽,最终魂灭异乡。”
案上烛火明亮,却落不进阿尔赫烈的眸中。
萧明月看着他身倚月华,像是无需芯火也能探明路途的远行者。
她只觉话出口时心间太过疼痛:“宁月公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苍玄。”阿尔赫烈不假思索。
棋局继续,二人沉默亦久。
当阿尔赫烈第一百二十手落下“脱骨”时,萧明月眼底微红。
他知她并不是恼怒自身棋差一招。
“苍玄此人命中无缘,不得所爱。”阿尔赫烈这般评价,他说着话指尖落向一侧,在那里,是第一百二十一手的杀招,萧明月很清楚,只要断他白棋归路,焚自身黑子残躯,便可玉石俱焚。
“宁月痛恨草原之主,连同自己生下的亲子一并厌恶。在她得知青州亲人皆亡便生了逃离漠北的念头,只是莽莽青原,不绝大山,任她插翅也难飞离。故而每一次的逃离换来的都是她的亲子被君主惩罚。”
苍玄……被惩罚。
而阿尔赫烈好似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悲痛,他甚至浅笑言之:“愚笨幼子不知深浅,试图与宁月一道逃离,却次次被人发现,他还以为是自身没有藏好,殊不知是宁月将其行踪透露。二人被抓,他就少不得一顿毒打。”
萧明月隐在衣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青州,成了很遥远且无法到达的地方。”
萧明月继续走棋,却已无思绪。
“但是宁月与苍玄并未停下逃亡的脚步,十余年间,反反复复,最后一次,苍玄故意被宁月所骗,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地反杀亲母,二人双双坠下悬崖。那一年,他十五岁。”
十五岁……萧明月忆起初见时他年少的模样。
那时胡桃源被毁,双亲皆亡,萧明月被阿兄所弃逃到北边的杏花树下,便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同样伤痕累累的阿尔赫烈。
她竟不知那时的他,亦是绝望悲怆。
她问:“苍兰是否如愿以偿?”
她问的是苍兰是否归家,而不是宁月身死异乡。
阿尔赫烈凝视于她,她也并未相信苍玄杀了亲母。
“田园优游,如愿以偿。”
萧明月抬手将黑子落在天元。
“好个金蝉脱壳之计,渺渺棋高一筹,为夫输的心甘情愿。”阿尔赫烈笑着推枰认负,拢起衣袖,“胜负已分,你想问什么,问吧。”
萧明月将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她说:“夫君袖中可是藏有五枚白子?若真下到最后,这局本该是白棋屠龙胜七目半。此局我横冲直撞,咄咄逼人,而你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用诱饵引敌人入局,不过,既是夫君掌控全局,也算是我险胜,终究还是我赢了。”
“果然什么都骗不得你的眼睛。可有三问?”
“三问已问。”
阿尔赫烈顿默,随即轻声一笑。
她是该赢的。
这场看似波涛汹涌之战,却也是无声之局。
“今日听了一段甚是难过的故事,苍兰最终寻得静谧之处本该算得圆满,可我不知苍玄背负杀母恶名,孤身只影的结局算不算得圆满。”
“此人命中无缘,不得所爱,我以为他与生母长辞永绝,便是圆满的结局。”
“为何你觉得他不得所爱?”萧明月伸手拂开棋盘,漏出阿尔赫烈走下的棋路,“世人总视死地为弃子,我却见困龙抬头。”
烛火熠熠犹如她的目光。
这句话落回阿尔赫烈的心中。
“即便他心有隐晦,不与人道,我亦会选择与他同行。若苍玄有知,我想告诉他,但行汝愿,莫顾人言,吾心匪石,山盟未改。”